古羅馬文明是現(xiàn)代西方文明的一個重要源頭。在今天西方的語言、建筑、法律、宗教與政治中，常常還能看到它的影子。

　　相傳羅馬城是在公元前753年由一對孿生兄弟所建。他們在王室斗爭中被棄荒野，又因母狼哺乳而生存下來。這對兄弟后來也陷入內(nèi)斗，他們之中的勝利者是羅慕路斯，羅馬城便因他而命名。羅馬從一個意大利臺伯河畔的小小城邦開始，在爭奪地中海控制權的斗爭中不斷擴張，形成了一個跨歐、亞、非三大洲的帝國。如今大約有50多個國家曾經(jīng)是這個龐大帝國的一部分。帝國最終沒能逃過分裂的命運，以君士坦丁堡（即今伊斯坦布爾）為中心的東羅馬帝國一直延續(xù)到15世紀，而以羅馬為中心的西羅馬帝國在5世紀時就因“蠻族”入侵而覆滅。政權的崩塌與領土的破碎卻并未熄滅對帝國的記憶，還可能滋生出對新帝國的夢想。

　　建造一座“永恒之城”

　　羅馬人最初是通過日月星辰、森林、溪流、海洋、動物來理解自然深不可測的力量。他們給希臘的奧林匹斯主神都安上拉丁名字，把他們轉(zhuǎn)化為自己的神祇，負責保佑家族、城市、農(nóng)事、園林、健康、生育、藝術等。羅馬人在家中和神殿敬拜他們，若要成功必須求得神的幫助，向外擴張時也要借助神的名義。今天，在羅馬城內(nèi)仍有一座宏偉、質(zhì)樸的萬神廟完整地保留下來（不過它后來變成一座基督教堂，否則也無法幸存）。這是一座用火山灰石筑成的圓形神廟，圓形穹頂上有一個標志性的圓形天窗。白天的陽光可以直接射入神廟，形成曼妙的光影。身處其中便能心生對宇宙的敬畏與遐思。

　　較之端莊、秀美的希臘建筑，羅馬建筑更加雄偉、壯闊。希臘人喜歡在遮風避雨又相對私密的柱廊里徜徉，討論真理與智慧；羅馬人則經(jīng)常在寬敞、開闊的廣場和劇場里聚集。他們喜歡公開演說，最好的作家也可以成為最好的雄辯家（如西塞羅）。聽眾們或洗耳恭聽，或歡呼吶喊，盡管他們沒有參與政治決策的權利，但在這樣的氛圍里，每個人都不自覺地化身為“羅馬公民”，崇尚堅毅的品格和嚴肅的道德，為祖國的崇高與偉大感到自豪。其他城邦被羅馬軍隊征服后，有些居民也可能獲得羅馬的公民權，承擔分享相應的義務與權利。

　　羅馬人從希臘人那里繼承了古典美的肅穆與平靜，但并未超越希臘人的成就。他們更擅長工程，用大理石將羅馬城建造得大氣磅礴，令小亞細亞的以弗所、西亞的安條克、北非的亞歷山大里亞等歷史名城得到發(fā)展，還為今天的巴黎、維也納、倫敦等國際大都市打下了根基。每個城市里幾乎都有標志性的廣場、市政建筑、神廟、劇場、競技場和大浴場，還有用水沖洗的公共廁所。城市之間也有許多道路和橋梁互相聯(lián)結，形成縱橫交錯的網(wǎng)絡，為維系一個龐大帝國提供了便利?！皸l條大路通羅馬”所言不虛，盡管到達偏遠省份仍需經(jīng)歷艱難的旅程。時至今日，歐洲各地仍零星分布著一些2000多年前修建的溝渠與橋梁，如5歐元紙幣背面的“嘉德水道橋”。

　　羅馬是一座永恒之城，也是一座墮落之城。社會的貧富差距一直很大，經(jīng)濟與道德經(jīng)常處于混亂的狀態(tài)，只有少數(shù)人能享受自由與繁華。有位羅馬人試圖用一則“四肢和肚子爭吵”的故事來讓平民和貴族實現(xiàn)和解。他把整個共同體比作一具身體，就算是大腿和手臂做了所有的活，它們也要依賴肚子提供干活的能量?？梢?，身體的每個部分——也就是社會的每個階層，盡管它們分工不同、境遇不同，卻都彼此需要，不可或缺。羅馬人還擅長用喜劇作為生活的出口：先活靈活現(xiàn)地表現(xiàn)出現(xiàn)實的腐朽，再展示它如何分崩離析；先描畫一些荒唐愚蠢的人物，再看他們?nèi)绾巫匀缤觥Ｈ欢?，這種寓言式的寬慰和喜劇性的諷刺都只能暫時性地安撫人心。

　　公元前2世紀，身為保民官的格拉古兄弟發(fā)起土地改革。他們試圖限制多占土地，解決失地農(nóng)民的生計問題和城市的糧食問題，卻被貴族暴民殘忍殺害。羅馬富人的宮殿、浴場、馬匹、家具、珠寶、旅游、宴席和競選都越來越奢華。平民感到生活無望，便無心勞作；奴隸受到的壓迫最為慘重，起義此起彼伏。主動的改革與頻繁的起義都無法改變不平等的現(xiàn)狀和貧民的生存困境，而直接使用暴力解決問題的激進手段一旦形成慣性，又將對政治生態(tài)和城市生活造成極大的傷害。

　　從共和到帝制的轉(zhuǎn)型

　　對務實的羅馬人來說，追求歷史的真相固然可貴，總結歷史中的成功經(jīng)驗、考慮現(xiàn)實與未來的關系則更有裨益。他們喜歡描述羅馬建城的過程、對外戰(zhàn)爭的艱辛和國家英雄的形象，借此來樹立政治理想或展現(xiàn)個人抱負。

　　羅馬人曾與其他拉丁民族為共同防衛(wèi)而結成聯(lián)盟，后來他們的勢力逐漸蔓延到整個亞平寧半島，向西征服高盧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地中海以東。他們在新占領的土地上進行殖民，推廣拉丁文明，也期待物質(zhì)的回報。羅馬政府在意大利以外的歐、亞、非三洲都劃定了一些“行省”，它們由總督進行治理，定期進行人口普查，以確保獲得精準的稅收。這些稅收不但要供養(yǎng)行政、司法和軍隊系統(tǒng)，還要補貼首都的居民，資助各大城市的建設。對外征戰(zhàn)的頻繁、帝國版圖的擴大和軍隊系統(tǒng)的臃腫令稅負愈發(fā)沉重，而且征收過程中常伴隨著腐敗和暴力。從《圣經(jīng)·新約》中可知，在猶太老百姓眼中，稅吏比娼妓還要可惡。有了源源不絕的資源輸送，羅馬的有錢人能吃到來自地中海沿岸各地的稀有食材——火烈鳥、鴕鳥、鸚鵡，穿著來自東方輕薄軟糯的絲綢，在豪華的浴場里優(yōu)哉游哉，在斗獸場內(nèi)尋求刺激、欲罷不能，在節(jié)日期間更是飲酒狂歡、恣心所欲。至今依然屹立在羅馬的凱旋門、紀功柱和方尖碑都是帝國征服的見證。勝利歸來的將軍和戰(zhàn)士要穿過高大、寬闊的凱旋門進入城內(nèi)；雕刻著精美圖案的紀功柱是為了紀念圖拉真的“功績”，他是把羅馬帝國面積擴張到最大的皇帝；高高聳立的方尖碑是從埃及行省整塊運來，裝點羅馬的廣場、襯托羅馬的“偉大”。

　　真正的共同體不能只靠利益的聯(lián)合與私人的庇護，還需要共同的規(guī)則。公元前1世紀的羅馬詩人維吉爾宣稱，盡管其他民族在青銅塑像、大理石雕刻、預知天體運行等方面更出色，但羅馬人也有自己的才藝和使命——統(tǒng)治帝國的“萬族之眾”和制定“和平大法”。

　　《十二銅表法》是最早的羅馬成文法。它制定于公元前5世紀，包括人法、物法和訴訟程序，是對以往習慣法的沿襲與更新，確立了保護私有權、按律量刑、法無特例等法學原則。但它也帶有極其明確的父權特征：把人分為自由人和奴隸，對他們規(guī)定不同的懲罰方式與強度；父親可以責罰、毆打甚至出賣孩子（只要不超過3次），擁有對孩子的生殺大權。這種專制、嚴酷的法律可以穩(wěn)定家庭關系，維持強力高壓統(tǒng)治；還能培養(yǎng)服從的精神和強烈的責任意識，有助于羅馬人在對外戰(zhàn)爭中凝聚力量、取得勝利，但無法讓家庭得到幸福，也很難平息社會矛盾。

　　管理廣闊的疆域需要基本一致的法律。當既有成文法無法適用于所有案件，羅馬的職業(yè)法學家應運而生。他們專門從事法律活動，并提出自己的意見，以供法官審判時參考。學者對制度、命令和判決進行概念化、系統(tǒng)化的闡述也很重要。例如，一個人借了一匹馬，卻把它帶到了比商定好的更遠的地方。這是一件小事，但從對它的討論中可以得出一個更廣泛、更精確的對“盜竊罪”的定義。在以后的裁決中便可以援引這些法律術語。在司法實踐中，羅馬法逐漸具備了重視理性、強調(diào)普遍性的特點。宗教、政治、道德和習慣都可能對法律產(chǎn)生影響，但它們并不是法律，也不應替代法律。羅馬人經(jīng)常譴責司法的腐敗，但這至少說明他們對法律有所期待。君主作為立法者也不能專斷地制定法律，并在一定程度上要受到它的約束。

　　東羅馬帝國皇帝查士丁尼一世528年開始組織編纂的《民法大全》是羅馬法的集大成者，當時西羅馬帝國已覆滅近半個世紀。就像古巴比倫王國的漢謨拉比、法蘭西第一帝國的拿破侖等赫赫有名的立法者一樣，查士丁尼也是一位能征善戰(zhàn)的軍事領袖，他從日耳曼人手中奪回了一些領土，為隨后的立法行動樹立了威望、積蓄了實力?！皟H訴諸戰(zhàn)爭不足以拓廣皇帝的權力，和平時期的善政不可或缺……而唯有法律才能實現(xiàn)正確良好的統(tǒng)治?！薄睹穹ù笕酚?部分組成：《查士丁尼法典》主要是皇帝發(fā)布的敕令；《學說匯纂》是法學理論的百科全書；《法學階梯》是用于培養(yǎng)專業(yè)人才的法學教材；而《新律》是對《查士丁尼法典》的增補。從這些大致的介紹就能看出羅馬法具有內(nèi)容廣博、體系完善、理論基礎扎實又實用性很強的特點。

　　每一種法律都像是有自己的生命，它們可能夭折，也可能常青；可能在歷史中沉寂，也可能再次復興。在中世紀盛期，一些城邦就重新發(fā)現(xiàn)了羅馬法的好處，如12世紀的比薩采用了不少羅馬法的法律規(guī)則。而今天的大陸法系，即法、德、意、日、韓等國所采用的法律制度，都以《民法大全》的基本概念和原則為基礎。在這一法系中，法律的標準淵源是法典。司法判例很重要，但它們不是創(chuàng)制法律的主要方式。這是大陸法系與以英、美為代表的普通法系的重要分界點。

　　“蠻族”入侵與文明中斷

　　在羅馬帝國首位元首奧古斯都統(tǒng)治期間，基督教的創(chuàng)始人——耶穌在敘利亞行省出生。羅馬人原本相信萬物有靈，基督教卻篤信“一神”，這對過去的信仰體系是很大的沖擊。基督教很快吸引了大批信徒，也令帝國政府感到不安。

　　馬克思在《〈黑格爾法哲學批判〉導言》中說：“宗教里的苦難既是現(xiàn)實的苦難的表現(xiàn)，又是對這種現(xiàn)實的苦難的抗議?！睔埧岬钠群]能削弱基督教在羅馬帝國中的影響，犧牲的“圣徒”反而能激勵人心。312年，君士坦丁一世在米爾維安大橋戰(zhàn)役中獲勝，他認為這與耶穌基督的支持、護佑有關?；实鄣酿б懒罨浇虜[脫了非法的地位，它們借用新宗教的力量，又積極介入教會事務，試圖確立只有一位神、一個皇帝的強權政治。盡管依然存在地方性的宗教傳統(tǒng)，但基督教成為帝國的“國教”。經(jīng)由皇帝批準的教會法令自動變成帝國的法律，這有助于教會排斥異端、統(tǒng)一教義。羅馬教會還很有存儲與收納的意識，把法令、文件、來往書信都整理存檔，其他教會遇到棘手問題時便經(jīng)常向它咨詢，無形之中又提升了它的地位。

　　日耳曼民族是一個龐大、復雜的原始部落，包括東哥特、西哥特、汪達爾、法蘭克和盎格魯—撒克遜等多個分支。羅馬人視他們?yōu)橥庠诘摹靶U族”，在“文明世界”與“野蠻世界”之間劃定了一條邊界。4世紀下半葉，日耳曼蠻族受到西遷匈人的壓力，常常侵擾羅馬帝國的領土，擾亂公民的生活。410年西哥特人甚至洗劫了羅馬城，令整個帝國震動，造成了嚴重的心理沖擊。神學家奧古斯丁為了回應“羅馬是否被神拋棄”的問題，提出了“上帝之城”的設想來解讀混亂的局勢：人間不過是一段客旅，它充滿爭執(zhí)，有可能毀于一旦；而天堂才是救贖的希望和永恒的彼岸。他還把教會說成是天上之城在地上的“鏡像”，它在人間承擔神圣的使命，需要得到特別的尊重。不過奧古斯丁并不是一位無政府主義者。他承認，既然基督徒仍在地上生活，就應當尊重它的制度、風俗與秩序，服從世俗的政治權威。

　　476年西羅馬帝國的末代皇帝被蠻族廢黜，而以君士坦丁堡為都城的東羅馬帝國（即拜占庭帝國）一直存續(xù)至1453年。蠻族征服了文明的羅馬，又吸收了被征服者的部分文明，基督教被用來繼續(xù)維持文化的統(tǒng)一。無論如何，此后西歐是由許多王國、公國以及名不副實的“帝國”組成，政治版圖支離破碎，直到1993年歐洲聯(lián)盟誕生，才再次形成政治的共同體。古羅馬文明的確給西方留下了文化與語言、藝術與宗教、思想與制度等方面的遺產(chǎn)，但它自身還是隨帝國的覆滅而化為了歷史。正因如此，14—16世紀“文藝復興”時，才會產(chǎn)生重新看到古典文明的感覺。然而，即使是這次所謂的“復興”，其實仍是借古典之名，表達一些新的文化主張。

　　結語

　　神祇、文學、歷史、法律和基督教都是塑造古羅馬文明的重要因素。羅馬人創(chuàng)建了一個龐大、復雜、能容納不同文化的帝國，提供了相對有序、穩(wěn)定的環(huán)境，留下了精美的建筑和法律的傳統(tǒng)，這些都彌足珍貴。但與此同時，在帝國的運行與擴張中，還是處處可見嚴酷、荒誕、不平等的現(xiàn)象。

　　西羅馬帝國覆滅后，古希臘、古羅馬與日耳曼的特征有選擇地融合在一起，形成了一個政治上持續(xù)分裂、文化上卻具有統(tǒng)一性的“基督教世界”。帝國的回憶與基督教的傳承使西方文明維持了某種程度的整體性。

　　〔作者單位：中央黨校（國家行政學院）文史教研部〕